西安無疑是近幾年的熱門旅游城市之一。大唐不夜城、回民街、碑林、鐘樓......無論古跡還是街市都成了備受追捧的網(wǎng)紅打卡地。旅行作家胡成梳理了自己幾次途經(jīng)西安的體驗。不同于社交平臺上的熱鬧,胡成筆下的西安有一種淡淡的寂寥。他把歷史資料和自己的旅行經(jīng)驗交織在一起,引出這座古城大街小巷的前塵往事。過去和未來交織于一處,古人與今人的命運自成對照。


西安是胡成重走蕭關(guān)道的起點。蕭關(guān)道始自西安,經(jīng)豳州、涇川、平?jīng)?,終至蘭州,蕭關(guān)道再往西便是河西走廊,由關(guān)隴至雍涼,遙望西域。胡成多次重走這條古道,記錄下路途中的見聞與偶遇之人,尋探此路上故人的蹤跡,集結(jié)成這本名為《蕭關(guān)道》的游記。這是一次探訪古路的游記,也是一窺歷史洪流下普通人命運的入口。


本文摘編自《蕭關(guān)道》第一篇 西安府,經(jīng)出版社授權(quán)刊發(fā),小標題為編者所起,注釋見原書。


《蕭關(guān)道》,胡成 著,理想國 |云南人民出版社,2024年6月。


途經(jīng)之人


次晨。

辰正,裴景福發(fā)驪山行館。

平明,董醇發(fā)驪山行館,天色沉沉。


光緒十七年九月初四日(1891年10月6日),下起了雨。昨夜亦住環(huán)園的陶保廉 (拙存,1862~1938),“登樓縱眺,煙景蒼茫,不啻米襄陽畫幀”。襄陽米芾(元章,1051~1107),擅畫江南煙雨,所謂“米氏山水”,純以水墨點染,煙巒縹渺,雨樹迷離。


那日臨潼宛若江南。

不行路時,可以盡日登眺;將行路時,煙雨卻是惱人的羈絆。

等不到雨休,不得已,冒雨行泥濘。


二月廿三日(4月1日),陶保廉之父、陜西布政使陶模(方之,1835~1902)改授甘肅新疆巡撫;四月,奉召入覲;八月, 再赴蘭州新任。


陶保廉侍父同行,九月初三日,進臨潼,至驪山,住環(huán)園。環(huán)園的陶家車馬喧囂,京師的董醇已是風前殘燭。


咸豐十一年(1861),皇帝駕崩。十月初九日(1861年11月11日),皇太子載淳承繼大統(tǒng),慈禧太后垂簾聽政。 十二日(11月14 日):


戶部奏事并片奏 :臣醇查臣名與御名字音相同,字 義亦復(fù)相近,雖功令在所不禁,于臣心實有未安,擬請 改避,以申誠敬。遂更名恂。


隨軺扈從的董醇,成為官運亨通的董恂,戶部右侍郎、都察院左都御史、兵部尚書,一路擢升。同治八年(1869)六月調(diào)補戶部尚書,直至光緒八年(1882)正月以年力就衰開缺,主管天下錢糧十有二載。


開缺九年之后,陶模開府封圻,踏著四十二年前董醇的足跡出京入陜,也進臨潼,也住環(huán)園。而這年在董恂親撰的 《還讀我書室老人手訂年譜》之中,除卻元旦例行的祭典,無有其他。之前兩年所記亦是寥寥,想來已抱沉疴。果然越年,閏六月十五日(1892年8月7日),曾經(jīng)渡隴的董恂溘然長逝,享年八十有六。


《還讀我書室老人手訂年譜》末頁,是董恂的自題挽聯(lián) :

不惠不夷,渺滄海之一粟。

而今而后,聽史論于千秋。


北京,戶部尚書、總理衙門大臣董恂。同治八年(1869)。(出版社供圖)


其實不過謙辭,若果然一粟,又何以能千秋?


董恂不是一粟,他是四朝重臣,身負匡扶大清的重任。大清卻是滄海,已如雨后道路般泥濘的滄海,轉(zhuǎn)瞬桑田。


董恂身后短短二十載,大清亡祚,換了民國。


又五年(1916),日本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經(jīng)濟學的湖南清泉縣(今湖南衡南)人謝彬(曉鐘,1887~1948)學成歸國,供職湖南督軍署,旋奉財政部命,以特派員前往新疆調(diào)查阿爾泰財政。返湘辭卸軍署職務(wù),十月十六日,買得咸泰汽船 官艙船票,由湘入都,“即于役新疆首途之第一日也”。


六十天后,十二月十五日,抵驪山。


一里,臨潼縣,住。是日行一百里,南門外有華清旅館, 即唐華清宮故址,為臨潼官有財產(chǎn),修葺于民國三年夏間。 正屋一楹及廊房,皆宿旅客,溫泉則左傍別院。


驪山行館的環(huán)園,也換作華清旅館。不再僅為“冠蓋往來游憩之區(qū)”,普通百姓既宿得旅館,也洗得溫泉。哪怕困乏, “館外左傍,有大池一,為貧苦土人群浴之所”;哪怕女客,“有女浴池,在院左隅”。


改朝換代,變革之際,眼見得新風拂動,未來可期。


隴海鐵道大通而后,邦人必多來茲訪古,借以浴身, 當日趨于繁盛矣。


預(yù)言如今成真,隴海鐵路早已大通,驪山北麓更有他們皆未得見的秦始皇陵兵馬俑。何止邦人,世人趨之若鶩,華清宮地處必經(jīng)之道,喧囂何止“繁盛”?


可是在此之前,不論董醇渡隴、謝彬赴疆,還是陶保廉侍行、裴景福赴戍,七十三載之間,所經(jīng)所行,大同小異。


一里入臨潼南門, 一里出臨潼西門,過潼水。

十里斜口鎮(zhèn)。

二十里灞橋。


橋長三百步,寬約二十余步。橋西岸老柳四五株, 心空皮裂,百年前物, 而自有旖旎繾綣之姿,蓋為離人 折殘矣。


灞橋最為長安沖要,客人東返,送至灞水西岸,折柳贈別, 故而“灞橋”“灞柳”向來意味別離?!肮琶N魂橋’”,董醇寫道。


灞橋設(shè)有行館,斜對道別的離亭,旅人至此,打尖小憩。


董醇記錄行程的《度隴記》、陶保廉的《辛卯侍行記》與 裴景福的《河海昆侖錄》均有食于灞橋行館的筆墨。


遠道自東而來,行至灞橋已無離愁,裴景福眼中已見得灞柳“旖旎繾綣之姿”。董醇來日,灞水“時已淺涸,而沙灘 遼遠,想見夏秋霖潦波瀾壯闊也”。


而侍父往返的陶保廉,觸景而生一句:“屈計行蹤七度此橋矣!”不過縱然慨嘆,也不是離愁,而是七渡此橋,卻無有一次為己渡吧?


旅人看見的不是風景,旅人看見的只是自己的歡心與愁腸。


西安府城


十里浐橋。

六里金花落。


近郊平野中展,土厚水深。秦中自古帝王州,真不誣也。


再二里,便是那座土厚水深的城,自古帝王州的西安府城。


周漢隋唐帝王州,自唐天祐元年(904)朱全忠(852~912)東遷昭宗(867~904)于洛陽,雖然國都氣數(shù)已盡,卻仍是西北首邑,邊圉重鎮(zhèn)。宋為京兆府,元為奉元府,明改西安府,清因之,共轄十五縣一州二廳,計:長安縣、咸寧縣、咸陽縣、 興平縣、臨潼縣、高陵縣、鄠縣、藍田縣、涇陽縣、三原縣、 盩厔縣、渭南縣、富平縣、醴泉縣、同官縣、耀州、孝義廳、寧陜廳。


隋初,文帝厭長安舊城規(guī)制卑小,召左仆射高颎 (?~ 607)等創(chuàng)建新都。新都地在漢故城東南,“南直終南子午谷,北抵龍首山以據(jù)渭水,東臨灞浐 ”。由隋入唐,“唐人詩所詠長安都會之繁盛,宮闕之壯麗,以及韋曲鶯花、曲江亭館、廣運潭之奇珤異錦,華清宮之香車寶馬,至天寶而極矣”。然而盛極而衰,長安隨唐祚而式微,先有安史之亂,再有吐蕃剽掠,后有黃巢之亂,待到僖宗還京,長安已是荊棘滿城,狐兔縱橫。天祐元年(904)昭宗東遷洛陽,留守佑國軍節(jié)度使韓建(佐時,855 ~912)縮建長安城,減去宮城與外郭城,重修皇城為新城。明太祖洪武初,都督沐英(文英,1345~1392)增修門四,東曰“長樂”,西曰“安定”,南曰 “永寧”,北曰“安遠”;穆宗隆慶二年(1568)巡撫張祉甃磚,思宗崇禎中葉巡撫孫傳庭(伯雅, 1593~1643)筑四郭城。


東郭城,東郭門,西安撫標弁勇出迎歸來的前任藩臺、新任甘肅新疆巡撫陶模。陶模詣接官廳,與時任陜西巡撫鹿傳霖(潤萬,1836~1910)暨都統(tǒng)司道諸公相會。從者自接官廳向南經(jīng)東郭中大街、西大街,三里西安府城東門長樂門。


長樂門內(nèi)東大街,民國改稱中山大街。

西行三里,謝彬住關(guān)中旅館。

西行四里,鐘樓,省城之中。


陶保廉折南行南大街,一里半折西為湘子廟街,半里住浙江會館——陶模父子籍貫浙江秀水(今浙江嘉興),通衢大邑,常住浙江會館。


裴景福與董醇均直過鐘樓行西大街,再過鼓樓,遣戍新疆的南??h知縣入住街北的橋梓口客店,隨軺的戶部主事下榻街南的南院。


南院初為陜甘總督衙署,乾隆二十九年(1764)陜甘總督遷駐蘭州,后南院辟為陜西巡撫部院新署。原陜西巡撫部院建于鼓樓以北,故對稱“北院”與“南院”,而門前街道亦別名“北院門”與“南院門”。


西安的飲水苦的多,但是普通當作飲料的水都要向西門邊甜水井去買來,所以水價也很貴。大約在上海老虎灶上用一枚銅元買得來的一瓶沸水,在西安就要八個銅元(約合大洋兩分)。


吃水,在西安乃是一個困難的問題。近城無河,每家都有水井,吃的水也就是井水。井有甜水井與苦水井之分;苦水井則味咸。在西門內(nèi)有個大的水井,是西安 唯一的甜水井,有錢的人家,皆買這里水吃, 但一般的人家都吃不起,都從自家井里取水吃, 就是苦水,那也是沒有辦法的。如長久不落雨,井水甚少,打起來的水,都是混著泥土,不但吃不了,就是洗衣服也是洗不干凈的。


西安城內(nèi)多苦水井,甜水井少,西門安定門內(nèi)最大一眼,水量豐沛,大旱不涸,不僅周邊取用,且可供給全城。然而此井卻也并非“西安唯一的甜水井”,僅就相鄰的西南城而言,即另有朱雀門內(nèi)西側(cè)兩眼、南院大門外照壁后一眼—或許亦是總督衙署擇址的原因。宜飲則宜居,迨至清末民國,地處西南城中的南院門左右商賈輻輳,會館云集,已成西安最繁華處。


紀錄片《西安2020》畫面。


民國二十一年(1932)“一·二八”事變,侵華日軍進攻上海,國民政府隨即頒布《遷都洛陽宣言》,以示抗戰(zhàn)決心。三月五日,國民黨四屆二中全會通過決議案 :


長安為陪都,名西京。洛陽為行都。


遠離東部兵燹,局勢相對安定的西北地區(qū),進入國民視野。 “開發(fā)西北”“到西北去”,亦成為時代的口號。


民國二十三年(1934)十二月,隴海鐵路一等西安站始 建于東北城垣之外。次年(1935)六月,隴海鐵道潼(關(guān))西(安)段貫通。為連接車站與城內(nèi)交通,西安鑿?fù)ǔ菈?,并將城?nèi)尚仁路(今解放路)向北延伸至車站。


西安東北城,“前為滿城,辛亥之役,陜?nèi)藲еㄖ薪忠再U商民,整齊寬敞類租界”。東北城外的車站建成,迅速成為西安乃至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樞紐,自然也昌盛了尚仁路并向南輻射至東大街。


于是西安的最繁華處,漸自南院門趨向東大街。


大差市


西行游客日多,西京也有了自己的旅行指南,比如民國二十五年(1936)天津大公報西安分館《西京游覽指南》與西京快覽社《西京快覽》。


蓋開發(fā)西北之口號,高唱入云,適值南方商業(yè)衰落,火車新通西安,企業(yè)者紛至沓來。惟所謂來西北開發(fā)者,從事建設(shè)事業(yè)殊少,挾其過剩商品,來西安設(shè)鋪傾銷者為多。而西安市房有限,于是此漲彼抬,房租大增,業(yè)房產(chǎn)者,莫不利市倍蓰。又因遠來旅客眾多,菜館旅舍 之發(fā)達,如雨后春筍。


得西安車站地利,食宿二事,也多麇集東大街。


菜飯館以東大街為最多。其著名者,北平館有玉順樓, 北平飯館,及什錦齋。均在東大街。豫菜有第一樓,新華飯店,豫秦樓等,亦在東大街。


旅館在東大街為多,比較清潔之上等旅館,以東大街之西北飯店, 西京飯店,關(guān)中大旅社,冠世大旅社,西北大旅社,華興大旅館,廣仁大旅館,大華飯店,花園飯店等。


二十年前謝彬入住的關(guān)中旅館,《西京快覽》寫作“關(guān)中大旅社”,《西京游覽指南》則與謝彬行記《新疆游記》相同:


關(guān)中旅館,中山大街中間。


《西京游覽指南》統(tǒng)計“西安逆旅約三百余家”,并且細分為上、中、下三等。上等旅館五家,花園飯店、西北飯店、 西京飯店、大華飯店,東大街居其四。


關(guān)中旅館屬于中等,“中等旅館之設(shè)備,雖較遜于前者,然床帳被褥以及房間中一切用具,亦大致齊全,性好儉約者自以次等旅館,較為經(jīng)濟合宜”。


中等旅館房間等級,各家劃分不同,“大致自四角起碼最高二元,價碼較低房間,尚須自備行李,茶水每客每日一角, 多則類推,小費在外,膳費炭火自理”。


當時隴海鐵路車票,西安至潼關(guān)三等票價二元,二等加倍, 一等四倍。關(guān)中旅館好房一宿,等于潼關(guān)三等車票一張— 不是房價太廉,而是票價太昂。


至三等旅館(客棧),西大街橋梓口,中山大街大差市一帶,鐘樓南之澇巷均有之,專寓鄉(xiāng)農(nóng)及擔販者,取價低廉,十足平民化,故份子極復(fù)雜,至寄寓其中者, 不惟膳食炭火自理,即飲水亦不供給,僅予油燈一盞而已, 設(shè)備之簡陋,與中等旅館較,則有霄壤之別矣。


大差市,地在尚仁路與東大街交會處,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(1542)《陜西通志》記作“大菜市”,顧名思義, 初為市菜之地,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《陜西通志》因循。 光緒十九年(1893)輿圖館測繪《陜西省城圖》,已如今名注為“大差市”,不知何時雅化。


我至西安,十有其九住在大差市。當然不同時代,格局不同,正如裴景福也住西大街橋梓口,但我們落腳的肯定都不是只有一盞油燈的三等客棧。


紀錄片《西安2020》畫面。


大差市,玄風橋南巷。


一道窄巷,略有彎折。顧名思義,附近曾有一座“玄風橋”。據(jù)說玄風橋跨于入城的龍首渠水支流,然而《陜西省城圖》已無影蹤。渠與橋,湮沒久矣。


旅館在巷深處,獨立院落,遠離街道,難得安靜。


初宿大差市,十一年前十一月。


清晨趕路,天光未亮,巷內(nèi)的小館已經(jīng)開門,門外支起兩架煤爐,火舌舔著爐上的兩口鐵鍋。一鍋花干雞蛋,質(zhì)輕的花干——雙面交叉斜切網(wǎng)紋的薄豆干,又名蓑衣豆干,可以拉伸,相較普通豆干更易入味——飄浮在上,糾纏許多整根整粒的紅椒與花椒,而剝殼同鹵的雞蛋則于天光未明的冬日清晨沉默地沉沒于鍋底 ;一鍋臘汁肉,大塊的豬肉,肥瘦間半,鹵湯濃釅,肉香跋扈,惡漢一般充斥窄巷。 新烙的饃,比巴掌略大的白吉饃,一刀切開,或者夾片花干,再撈一枚鹵蛋,碾碎在饃間,或者肥瘦得宜的一塊臘汁肉, 在年久凹陷有如硯池的案板上剁碎,橫刀抄起,砌筑在饃間——無論素葷,最后皆要再澆一勺臘汁,皆要再為夾饃注入靈魂。接來攥緊,指掌下酥脆的餅皮隨之迸裂,臘汁浸透餅瓤,將要溢出,忙不迭一口一口,手暖腹暖,那是清冷清晨的驕陽。


歸已入夜,忽然急雪,燈下雪如撲蛾,窗臺積雪一忽一厘、一分一寸。將至午夜,忽然停電,越來越冷,一晚睡得脆而薄。


轉(zhuǎn)過天來,若無其事地晴朗,速融的雪水,泥濘濕滑。路樹枝杈不堪雪負而彎折,折枝掛斷線路,以至各處停電。 四方城內(nèi),一片凄惶。


當夜返程的火車,行李寄存在旅館,再去南院門閑蕩。


曾經(jīng)陜甘總督與陜西巡撫部院衙署的南院,后來成為陜西省政府與陜西省人民政府駐在,省政府遷出后,今為西安市碑林區(qū)政府占用。遷入路南新址,幾乎與衙署正對的西安市古舊書店,地上一層新書,地下一層舊書。民國舊書與舊裝古籍,因為存世愈來愈少,愈來愈難搜求,所以惜售,標價高昂,于是難以問津,卻可望梅止渴,消磨半日時光。


將昏,信步回還。那年,西大街北的都城隍廟牌坊重漆未久,朱紅耀眼,火氣騰騰。深處,都城隍廟大殿卻仍破敗不堪,暮氣沉沉。殿頂塌陷,雪水滲漏,洇透半堵后墻。廊檐下幾只接水的鐵盆,滴滴噠噠,如我童年的簡易平房,暴雨時此滴彼落, 一片凄惶。


卻是輕閑安謐,道士睡眼惺忪,鐵鼎煙火繚繞, 四五名游人,三兩位香客。


冬日的陽光卻迅速掠過庭院,攀上東墻。


搭公交車回大差市,坐在車尾。右邊一個不知哪里進城的老漢,魁梧厚實,面龐的赭色,是黃土塬上經(jīng)年累月的風與日頭——也漂白了他身上藍布中山裝。


老漢捏著一枚裝在紙袋里的肉夾饃,最后幾口,囫圇吞完。仰首張口,磕凈紙袋內(nèi)殘留的饃渣肉屑,然后就勢撕開,攤平在掌心,毛巾一般,將內(nèi)壁的脂油涂抹在臉上。扔掉再無可用的紙袋,反復(fù)搓手擦臉,確定脂油均勻而妥帖,舒一口氣, 挪挪身子,四平八穩(wěn)坐定。


一切如此坦然,仿佛理應(yīng)如此,仿佛非此才是離經(jīng)叛道。


我太多次到西北來,東府西府、隴東河西,在無數(shù)晨昏,許多店鋪,曾以各色肉夾饃果腹,可若問我誰家最好,我卻會說起那天公交車里的老漢。


艱難生長于黃土的一切都值得敬重與珍惜,縱然多余的油脂,也可以在塬上,滋潤枯腸,屏隔寒霜。


那天,東大街依舊繁華,尤其西段漸近鐘樓,客商云集,宛如天寶而極的長安城。當然也如長安城,天寶以后,東大街日漸衰耗。


近十幾年來,西安同樣依托商業(yè)地產(chǎn)帶動經(jīng)濟發(fā)展,城墻束縛,城內(nèi)難興土木,于是越城而南,在唐時曲江位置建筑新城。新城愈繁華,老城愈凋蔽,另之東大街匪夷所思地連續(xù)十五載修路不休,沒落之外,更成畏途。時至今日,東大街清冷更甚南院門,行人寥落,店商蕭索。


未來隴海鐵路大通,謝彬想到臨潼將會因此而繁盛,卻不曾想到南院門也會因此而衰落。大雪那年,西安南郊,曲江新區(qū)初創(chuàng),我隱約想到西安南郊將會因此而繁榮,卻無論如何不曾想到東大街也會因此而衰落。


誰人又能想到?誰人又能未卜先知?


恰如去年今日,董醇哪知要渡隴?陶保廉、裴景福、謝彬又哪知皆要遠赴新疆?


恰如去年今日,我因被防疫而被封家中,又哪知今年今日,皆宿西安城中,西南東北,共一彎夜月?


原文作者/胡成

摘編/荷花

編輯/王菡

導(dǎo)語校對/王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