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以來，多地爆出酒店、民宿偷拍事件，尤其是9月底某視頻博主曝光民宿暗藏偷拍攝像頭后，引發(fā)公眾對個人隱私保護的討論之余，更多人發(fā)問“為何偷拍屢禁不止”。
新京報記者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攝像頭偷拍已形成“生產、銷售、安裝、盜攝、交易”的黑色產業(yè)鏈，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亂象頻發(fā)，一些人更以此牟取非法利益。
作為鏈條的源頭，獲取一臺微型攝像頭并非難事。
電商平臺售賣攝像頭一邊警示一邊暗示
在一些電商平臺、社交軟件上搜索“針孔攝像頭”“偷拍”等詞條，會被直接屏蔽。然而搜索其他更隱晦的關鍵詞，如“膠囊”“真空無線攝像頭”“取證神器”“微型探頭”“針尖”等，仍會跳轉出相關產品的鏈接。
這些產品的介紹頁面，在標注“請勿做違法用途”警示語的同時，仍以“安裝不顯眼”“找得到，我吃掉”“超清錄像、看清人臉、超長待機”“無燈錄像、不閃光”“短薄、瞅不著”等宣傳語進行暗示，且注明“保密發(fā)貨”。
“隱蔽式”是這些攝像頭的主打賣點。
電商平臺檢索“膠囊攝像頭”的結果。網頁截圖
公安部、原國家工商總局、原國家質檢總局于2014年底聯(lián)合發(fā)布的《禁止非法生產銷售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和“偽基站”設備的規(guī)定》明確，以偽裝或者隱蔽方式使用，經公安機關依法進行技術檢測后作出認定性結論，具有無線發(fā)射功能的照相、攝像器材；微型針孔式攝像裝置以及使用微型針孔式攝像裝置的照相、攝像器材等幾類情形之一的，即為竊照專用器材。
新京報記者在電商平臺隨機咨詢幾家售賣微型攝像頭的商家發(fā)現(xiàn)，有些攝像頭整體最小直徑在2厘米左右，大小接近礦泉水瓶蓋，基本都可以通過手機遠程監(jiān)控攝像。
從供電方式來看，這些微型攝像頭分USB插電和電池充電，待機時間從幾小時到900多天。如果直接插電，設備可以始終待機；從存儲方式看，支持存儲卡，也支持云存儲。一些攝像頭號稱有“超大廣角”、4K畫質，可以看清人臉；一些具有夜視功能，商家在交流中，特意強調無聲無燈，可以分享多人使用，也可遠程開關機。
為了驗證商家的說法，新京報記者購入一款名為“子彈頭”的攝像頭，整體直徑為2.3厘米，長度為4厘米左右，有充電口和儲存卡。
其宣傳頁提到，可實現(xiàn)“遠程無線監(jiān)控錄像”“白天夜晚超清晰”“遠程開關機”“超清畫質”“待機980天”等功能。產品在接電開機后，可在一款名為“V720”的手機APP連接2.4GHz Wi-Fi并添加設備，隨即可以在APP對設備進行操作。
新京報記者連接試用發(fā)現(xiàn)，攝像頭畫質較為清晰，有聲音，無夜視功能，可以實時傳輸數(shù)據(jù)，無網時也可通過存儲卡存儲視頻。
聯(lián)網后，設備可以通過APP分享給其他人——只需要掃描二維碼即可實時收看。據(jù)客服介紹，二維碼分享沒有人數(shù)限制。
“子彈頭”攝像頭，整體直徑為2.3厘米，長度為4厘米左右。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
模組攝像頭鏡頭部分不到指甲蓋大小
在電商平臺上搜索攝像頭，一種名為“模組攝像頭”的產品被反復推薦。
公開資料顯示，模組攝像頭是一種集成了攝像頭、鏡頭、圖像傳感器和數(shù)字信號處理器等組件的模塊化產品，廣泛應用于各種電子設備中，在手機、電腦、安防監(jiān)控、智能家居等領域有著重要的應用。
這類攝像頭往往由一塊模組芯片、一根連接線、一個鏡頭組成，既可獨立使用，也可安裝到各種物品內部。攝像頭直徑一般不超過1厘米，大小就如一顆花生米。
一款模組攝像頭的直徑不到2毫米，整個鏡頭部分還不到指甲蓋大小。新京報記者 慕宏舉 攝
一商家宣稱其模組攝像頭鏡頭直徑僅0.2厘米，可無線連接，分辨率為800萬像素，支持語音、移動監(jiān)控、內置Wi-Fi模塊，連接相應APP后即插即用。
該商家客服告訴新京報記者，該攝像頭不僅能看到實時畫面，也能回看監(jiān)控錄像。它擁有USB充電口，接通電源后，需要下載相應的軟件，并連接2.4GHz的Wi-Fi信號——這是由于攝像頭的模塊只支持2.4GHz。
記者隨即購買了這款模組攝像頭，商品送達后，包裝盒圖片和網上圖片及產品實物完全不同。盒子內的透明塑料袋裝著模組攝像頭、一個說明書和一個USB連接線，整個包裝沒有生產廠家等相關信息。
其中模塊長度僅3.3厘米左右，模塊與鏡頭的連接線13.5厘米左右，鏡頭直徑0.5厘米，鏡頭的孔眼直徑只有0.2厘米左右，整個鏡頭部分不到指甲蓋大小。
說明書顯示，使用此款攝像頭需下載并安裝一款名為“ix cam”的軟件。新京報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這款軟件可在手機應用商店搜索下載。
接通電源，待模板上的藍色指示燈閃爍后打開“ix cam”軟件會自動彈出名為“IPC-AD9”的設備，點擊添加設備后，軟件便會與該攝像頭綁定，拍攝到的畫面會實時傳輸?shù)绞謾C上。
新京報記者試用發(fā)現(xiàn)，該攝像頭畫面清晰，延遲度低，畫面無卡頓。在黑夜環(huán)境下，該攝像頭無法拍攝。此外，在強光的環(huán)境下，該攝像頭也容易出現(xiàn)過度曝光的情況。商家告訴新京報記者，該攝像頭無夜視功能。
若要回看監(jiān)控畫面，則要在攝像頭的模板上插入內存不超過128G的內存卡。攝像頭實時拍攝的畫面便會記錄在內存卡中，視頻也可以從內存卡里導出。
新京報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“ix cam”軟件在設備設置選項上有“分享設備”選項，點擊其中“二維碼分享”，會生成直播鏈接的二維碼，凡是下載此APP的用戶掃描二維碼便可同屏觀看。
連接上“ix cam”軟件后，鏡頭拍攝的畫面被實時傳輸?shù)绞謾C上。 新京報記者 慕宏舉 攝
另一家電商銷售類似的模組攝像頭，同樣沒有標明生產廠家。與上一款不同，這款攝像頭無需插電，與鋰電池相接即可使用。
攝像頭部分厚度不到0.2厘米，長度和寬度均為0.7厘米，而孔眼更細，直徑甚至不到0.1厘米，模塊寬度為2.3厘米，長度為2.7厘米，鋰電池僅有6厘米長、3.6厘米寬，被黑色膠帶纏繞。整個設備只有49.8克，鏡頭、模塊、電池靠電線相連。
有了電池，模組攝像頭無需受困于電源線的影響，可以放在任意地方，使用方法與之前的產品類似，在相應的手機APP上可以看到攝像頭錄下的畫面。
“錄制的畫面為200萬像素?！鄙碳艺f。
新京報記者試用發(fā)現(xiàn)，只要有微弱燈光，就可以看清畫面，能清楚顯示人臉，幾乎無延遲卡頓。但在完全黑暗的情況下，畫面一團漆黑。
據(jù)商家介紹，設備聯(lián)網后，可在手機上隨時查看。錄制的畫面可以儲存在高速內存卡中，也可以在APP里付費開通云儲存。鋰電池電量支持8小時左右，電量耗盡后，可通過USB一邊充電一邊錄制。
在眾多商家頁面上，關于售賣的模組攝像頭用途介紹各不相同。有商家稱，該攝像頭可當航拍監(jiān)控，可當行車記錄儀，可室內使用，也可戶外使用。還有商家表示，該攝像頭可用于工業(yè)檢測。
但在售賣過程中，多數(shù)商家不會詢問購買者買來何用。
在與上述售賣模組攝像頭的商家咨詢時，對方并未詢問記者購買模組攝像頭是何用途，當記者故意主動說是“開民宿酒店需要”時，上述商家隨即發(fā)來一張警告圖片，圖上寫著“嚴格遵守國家相關法令，禁止將此產品用于非法渠道，否則后果自負”等字樣。這張“插圖”之后，商家未進一步過問，繼續(xù)此前的話題，直至完成交易。
微型攝像頭可“種”進日常生活用品內
近年來爆出的酒店偷拍案例中，不法分子將微型攝像頭偽裝成插座、路由器、抽紙盒、充電器、鐘表等不易被發(fā)現(xiàn)的日常生活物品，進行偷拍、偷錄。
在某加密社交軟件上，新京報記者進入一個名為“針孔攝像頭微型攝像頭迷你攝像頭”的群后發(fā)現(xiàn)，有大量關于針孔攝像頭的售賣信息。商家售賣的偷拍設備多達26種，絕大多數(shù)是含有針孔攝像頭的成品，例如“香薰”“水杯”“剃須刀”“車鑰匙”“吊燈”等，價格在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。
在某加密軟件里，一客服向新京報記者展示各種偷拍設備產品。 網頁截圖
當記者詢問是否有“擺在房間里，高清一些的”，商家毫不掩飾地推薦了“五孔墻插”“路由器”等產品，并表示這些設備都不會被檢測到。
在電商平臺上，這類經過“偽裝”的攝像頭并不多見。但對于攝像頭生產廠家來說，定制需求并不難滿足。
新京報記者以批發(fā)模組攝像頭為由聯(lián)系上廣東中山某工廠負責人李揚（化名），其稱模組攝像頭和普通攝像頭“沒有太大區(qū)別”，目前市面上的攝像頭都是成品，而模組攝像頭大部分都是由一個模板、一條連接線和一個鏡頭組成，鏡頭更小，“目前我們在和燈具廠合作，有的人想買帶攝像頭的燈具用做監(jiān)控，模組攝像頭比較隱蔽，不會被發(fā)現(xiàn)?！?/p>
李揚說，他基本只和公司合作，且起訂量必須是500個以上。他也只賣帶USB充電口的模組攝像頭。
他的工廠接受定制攝像頭，模塊的大小和鏡頭的像素都可以修改。
另一模組攝像頭工廠負責人林耿（化名）表示，只要錢到位，定制的需求都可以滿足：“一個也可以定，成品也能做?！?/p>
林耿表示，自家工廠可定制各種電池款和USB充電款模組攝像頭，電池款能續(xù)航3小時至4小時，充電款需要將220V電源轉換成5V左右，否則模塊無法承受如此高的電壓。此外也可以定制成各種成品，“比如裝在相框里、花瓶里，但定制品需要開模，開模費需要上千元。若走量會便宜很多?！?/p>
談及購買事宜，林耿稱不需要出示公司資質及相關證明，但必須面對面現(xiàn)金交易?！熬W上匯款會留下痕跡?！绷止娜绻u家做違法的事，會給他帶來麻煩。
當記者詢問生產模組攝像頭是否違法時，他表示只要不去偷拍就沒問題，“我賣攝像頭看你怎么用。打比方說，我做一把菜刀，你用它切菜是合法的，但拿它去傷人肯定是違法的?！?/p>
《禁止非法生產銷售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和“偽基站”設備的規(guī)定》明確，禁止自然人、法人及其他組織非法生產、銷售、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和“偽基站”設備。
《規(guī)定》還指出，若非法生產竊聽竊照專用器材、“偽基站”設備，不構成犯罪的，由質量技術監(jiān)督部門責令停止生產，處以3萬元以下罰款。非法銷售竊聽竊照專用器材、“偽基站”設備，不構成犯罪的，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責令停止銷售，處以3萬元以下罰款。
新京報記者買到的模組攝像頭，其包裝盒上顯示的產品和實物完全不一致，且沒有生產廠家等基本信息。 新京報記者 慕宏舉 攝
部分針孔攝像頭來自手工作坊
張偉（化名）開的店鋪曾經也可定制攝像頭。他會按照客戶要求，直接將模組安裝到插座、路由器等物品中，制作成成品。
張偉告訴新京報記者，2019年之前，售賣這樣定制的針孔攝像頭很常見，買家也多，他不會詢問買家的用途，但根據(jù)買家的要求和描述，他也能猜到，不少人是為了偷拍使用。
“這些攝像頭都是自己手工做的，所以價格不低。十年前，一個放在插座里的針孔攝像頭就要賣八九百元，一個裝著攝像頭的錢包能賣到兩千塊?！睆垈フf，最常見的是將路由器鉆個小孔，把攝像頭放進去，既可以聯(lián)網，又可以供電。
2019年后，售賣針孔攝像頭變成了一件“危險”的事，張偉說，不只是擔心銷售時會被查處，更擔心買家從事不法活動，被警方追查后牽連自己。
張偉提到的2019年，是個關鍵年份。
2019年11月14日，公安部召開發(fā)布會通報“凈網2019”專項行動工作情況及典型案例。自當年1月啟動專項行動至10月31日，公安機關共偵破涉網案件45743起，抓獲犯罪嫌疑人65832名，斬斷多條非法生產、銷售針孔攝像頭等偷拍器材的黑色產業(yè)鏈條。
其中，浙江公安機關網安部門偵破的“1·17”非法生產、銷售、使用針孔攝像頭專案作為典型案例在會上通報。
2019年年初，浙江公安機關網安部門工作中發(fā)現(xiàn)一涉及生產、銷售、使用聯(lián)網型針孔攝像頭案件線索，浙江省公安廳立即成立由網安部門牽頭多警種參與的聯(lián)合專案工作組。專案組從杭州某房東非法安裝使用針孔攝像頭偷窺租客案著手，追根溯源，完整查清一條由方案設計商、硬件生產商、二級生產商、代理經銷商等4個層級構成的非法生產、銷售針孔攝像頭的黑色產業(yè)鏈條。專案組抓獲非法生產、銷售竊照專用器材犯罪人員26名，并發(fā)現(xiàn)一批涉及國內其他省份、涉嫌非法銷售和使用針孔攝像頭的犯罪線索。公安部網絡安全保衛(wèi)局指導全國公安機關對相關線索進行偵辦，抓獲并處理涉嫌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器材、非法生產銷售竊聽竊照器材等違法犯罪人員共350人，收繳攝像頭5500余個。
這款模組攝像頭插電后，連接Wi-Fi即可使用。 新京報記者 慕宏舉 攝
浙江省公安廳有關負責人在會上表示，在市面上銷售的三四百元的針孔攝像頭，其實成本不過百元，而且在黑市上銷路非常好。這樣的高額回報，吸引了不法分子鋌而走險來“撈金”。此外，針孔攝像頭制作并不復雜，技術含量也不高，公安機關收繳的大量針孔攝像頭，有相當一部分其實來源于手工作坊，這樣的低門檻為不法分子“入行”提供了可能。同時，在具體的銷售方式上，不法分子采取了“掛羊頭賣狗肉”或者把針孔攝像頭的主要部件和偽造部件分開銷售，以躲避監(jiān)管。
今年4月，公安部就《公共場所視頻圖像信息系統(tǒng)管理條例（征求意見稿）》，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。其中第十一條規(guī)定，禁止在經營接待旅客住宿的旅館、飯店、賓館、招待所等場所的客房內部；學生宿舍的房間內部，單位為內部人員提供住宿、休息服務的房間內部；公共的浴室、衛(wèi)生間、更衣室、哺乳室、試衣間的內部區(qū)域；其他可能侵害個人隱私的區(qū)域、部位，安裝圖像采集設備。
10月28日，在某加密社交軟件上，多個售賣偷拍攝像頭的群里，群主不時發(fā)布偷拍專用器材信息及從偷錄視頻中截取的“精彩”畫面，并冠以“情趣酒店”“入住率高”等各類標簽。
當有群友提出意向時，群主說：“想看什么角度的，都有。”
新京報記者 慕宏舉 左琳
編輯 甘浩
校對 王心
